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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曹洪,曹孟德的从弟。

荥阳血战中,我将战马让给曹操,高喊:“天下可无洪,不可无公!”

赤壁大火映红江面时,我守许都,彻夜难眠。

汉中败退路上,张飞在身后怒吼,我咬牙护着曹操奔逃。

曹丕登基后,我竟因私财被他下狱问斩。

狱中最后一夜,我抚摸旧甲上那道箭痕。

原来天下早已无洪,也无公。

中平六年的初秋,许都的空气里已浮动着不祥的气息。我在曹府那空旷的演武场一角,粗布衣袖挽过手肘,默默擦拭着祖父传下的那副旧甲。甲片在麻布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,每一次来回,都仿佛在打磨我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焦躁。黄巾的烽烟尚未彻底熄灭,阉宦与外戚又在洛阳搅起腥风血雨。我曹氏一族,该何去何从?

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,是兄长曹仁,他那张与我相似、却更显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凝重,压低了声音:“子廉,孟德兄长……回来了!”

我霍然起身,手中的麻布掉落在地。孟德兄长!这个名字如同一块滚烫的炭,瞬间点燃了我胸中蛰伏多时的火焰。我几乎是随着曹仁的脚步奔入前厅。

厅堂内,光线昏暗。孟德兄长端坐于上首,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,却掩不住眉宇间那股勃然欲发的锐气。他比离家时更显精悍,眼窝深陷,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在座的几位族亲——夏侯惇、夏侯渊、曹仁,还有我。厅堂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“董卓乱政,鸩杀少帝,焚毁宫室,屠戮公卿,倒行逆施,人神共愤!”孟德兄长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铁锤砸在青石上,铿锵作响,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。他猛地一拍几案,震得案上陶碗中的清水都跳了起来,“此獠不除,汉室倾颓,天下苍生何存?我曹孟德,决意起兵,讨伐国贼!”

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颅,几乎要冲破天灵盖。我猛地踏前一步,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抢先于所有人之前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:“兄长!子廉愿随兄长鞍前马后,万死不辞!曹氏一门,当以血荐轩辕!”

孟德兄长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那锐利的眼神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。他并未多言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那一刻,我仿佛听见了战鼓在远方擂响,热血在血管里奔涌咆哮。曹家的命运,我曹洪的命运,自此与这位名叫曹操的兄长牢牢系在了一起,再无分途。

初平元年,酸枣会盟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。各路诸侯的营盘连绵数十里,旌旗蔽日,人喊马嘶,喧嚣震天。然而这表面的浩大声势之下,却是一片暗流汹涌的死水。我侍立在孟德兄长身侧,看着他紧锁的眉头,听着他压抑着怒火的低语。

“竖子不足与谋!”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爵顿在案上,浊酒溅出,“日日置酒高会,坐视董贼盘踞洛阳,蹂躏天子!空耗粮秣,坐失良机!”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高谈阔论、醉眼惺忪的诸侯,充满了鄙夷与愤怒。那份鄙夷与愤怒也深深烙进了我的心底,我握紧了腰间的环首刀柄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
终于,孟德兄长再也无法忍耐。他毅然决然,率领我们这支人数远逊于诸侯联军、却凝聚着真正决死之志的孤军,如一支离弦之箭,直扑成皋、荥阳!我知道,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豪赌,但我心中没有半分犹豫。曹家的血性,岂是那些鼠辈所能比拟?

战场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成皋城下,血与火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。喊杀声、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、垂死者的惨嚎,交织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炼狱图景。我紧随着孟德兄长,手中的长刀早已饮饱了鲜血,变得沉重而粘滑。甲胄上溅满了不知是敌是友的温热血浆,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。

初战告捷的锐气在荥阳城下撞得粉碎。徐荣,董卓麾下的悍将,早已张开了一张致命的罗网。我们的孤军深入,成了自投罗网。潮水般的西凉铁骑从三面压来,沉重的马蹄踏得大地都在颤抖。箭矢如同密集的蝗群,带着摄人心魄的尖啸,铺天盖地落下。

“保护主公!”夏侯惇的嘶吼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。我奋力劈倒一个冲近的敌骑,腥热的血点溅在脸上,也顾不得擦拭,只是本能地驱马向孟德兄长的方向靠拢。他身先士卒,那醒目的旗帜在乱军中如同灯塔,也如同招引死亡的风暴中心。他挥舞着长槊,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片血雨,但敌人实在太多了,一层层围裹上来。

突然,一阵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刺入耳鼓!我猛地扭头,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——一支粗大的狼牙箭,带着可怕的力道,深深贯穿了孟德兄长的坐骑脖颈!那匹神骏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,前蹄猛地跪倒,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孟德兄长狠狠向前抛飞出去!

“主公——!”我的声音变了调,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心脏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我看到孟德兄长重重摔在泥泞和血泊之中,挣扎着想要站起,而数名如狼似虎的西凉骑兵,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,正挺着长矛,策马向他疯狂冲去!

“天下可无洪,不可无公!”一声嘶吼,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叫,从我胸腔深处炸裂而出!甚至来不及思考,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。我猛地一夹马腹,用尽全身力气将缰绳向右狠狠一勒!胯下陪伴我多年的战马通灵般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,硬生生横插过去,用自己的身躯,死死挡在了孟德兄长与那几支索命长矛之间!

噗嗤!噗嗤!

冰冷的矛尖轻易撕裂了坚韧的皮甲,深深扎入马腹,也几乎擦着我的大腿外侧掠过,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剧痛。我的战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,轰然倒地。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狠狠甩了出去,天旋地转。

“子廉!”混乱中,我听见孟德兄长惊怒交加的吼声。我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,尘土和血腥味呛入口鼻。眼前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,但残存的意识死死抓住一点:孟德兄长不能死!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手脚并用地向他爬去,用身体死死护住他。混乱中,夏侯惇终于带人杀到,拼死将我们拖离了那片死亡漩涡。

黑暗彻底吞噬意识之前,我模糊地看到孟德兄长染血的脸上那双通红的眼睛,死死盯着我,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。随后,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。

再次醒来,是在颠簸的马车里。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身上数处伤口,带来撕裂般的剧痛。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清晰起来。马车内光线昏暗,孟德兄长就坐在我对面的角落,一身血污的戎装尚未更换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,但那双眼睛,却异常明亮,一瞬不瞬地看着我。

“醒了?”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,“感觉如何?”

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,只能微微摇了摇头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胸前那副破损的胸甲上——一道狰狞的裂口,边缘翻卷着,正是箭矢贯穿的痕迹!差一点,只差一点!冰冷的后怕如同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,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
孟德兄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沉默了片刻。他伸出手,那布满老茧和血污的手指,轻轻拂过那处致命的破损,动作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。然后,他抬起头,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

“子廉,吾之命,系于汝身。此恩,曹孟德永世不忘!”

那目光如重锤,敲在我的心上。疼痛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。一种滚烫的、混杂着责任与荣耀的洪流,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后怕。我挣扎着想说什么,却被他轻轻按住肩头。

“勿言,好生将养。”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和信任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。我闭上眼,感受着马车颠簸的节奏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这条命,从此便是兄长的盾,是兄长的剑,至死方休。

建安十三年的深秋,夜已深沉。许都丞相府的书房内,烛火在巨大的铜灯树间跳跃,将我和几位留守重臣——荀彧、程昱、满宠——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。窗外万籁俱寂,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案头那封来自南方的军报,字字句句都透着不祥的气息。

“铁索连环……东南风起……”荀彧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沙哑,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边缘,发出单调而焦灼的轻响,“此乃天时地利,尽在周瑜、诸葛亮之手……主公……危矣!”他最后一个字吐出,仿佛耗尽了力气,颓然坐回席上。

程昱猛地站起身,须发戟张,眼中布满血丝,低吼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天意真要亡我?”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怒狮,在并不宽敞的书房内来回踱步,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。

我坐在角落的席上,手按在腰间冰冷的佩剑剑柄上,剑柄上缠绕的皮革已被汗水浸透,变得滑腻。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焦灼火焰。赤壁……那片遥远的水域,此刻仿佛在我眼前燃烧。我能想象那冲天而起的大火,是如何吞噬着兄长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水师楼船。浓烟蔽日,烈焰焚江,将士们在火海中哀嚎、挣扎、沉没……兄长他,此刻在哪一艘船上?是冲杀在前,还是……

一股冰冷的恐惧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,几乎让我窒息。荥阳城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,那冰冷的矛尖,那绝望的嘶吼,如同鬼魅般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。那时的凶险,与今日相比,孰轻孰重?那时我能以身为盾,挡在他身前,可如今呢?隔着千山万水,我只能枯坐在这冰冷的许都!

“子廉将军,”满宠沉冷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,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,“许都安危,系于我等一身。无论南方如何,此地绝不能有丝毫闪动!”

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从无边的恐惧和焦灼中挣脱出来。是的,许都!兄长将后方托付于我,这是比战场厮杀更重的担子。我霍然起身,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嘶哑:“满府君所言极是!传令!四门戒严,城防增兵一倍!游骑斥候,再探百里!凡有风吹草动,立时报我!城中宵禁提前,敢有妄言惑众者,立斩!”

命令一道道发出,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肃杀。我走到窗前,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扉。深秋冰冷的夜风灌入,带着霜露的气息,吹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。我望向南方的天际,沉沉夜幕下,什么也看不见。但我知道,那个方向,此刻必定是烈焰焚天。

“兄长……”无声的低语在心底翻滚,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灼热的痛楚。我死死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许都的城墙,必须如同铁壁!这是我此刻,唯一能为远在火海中的兄长做的事。冰冷的夜风扑在脸上,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那团燃烧的焦灼与无力。

建安二十四年的初春,汉中。秦岭的寒意尚未褪尽,风中裹挟着料峭,吹在脸上如同刀割。曾经旌旗招展、气势如虹的曹军大营,如今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颓败之气。粮道被断的消息像瘟疫般蔓延开来,士兵们眼中的锐气被饥饿和恐慌取代。孟德兄长的帅帐内,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铅块。

“主公,粮尽矣。”夏侯渊的声音干涩沉重,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,打破了死寂,“士卒……已有哗变之兆。”他垂着头,不敢看兄长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。张合、徐晃等将环立两侧,人人脸色灰败,默然不语。

兄长坐在主位上,手按着额头,久久不发一言。帐外呼啸的风声,仿佛带着蜀军嘲弄的呐喊。他终于抬起头,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睛,此刻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和深重的无奈,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传令……拔营……退兵!”

“退”字出口,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。我站在兄长身后,看着他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背影,心口一阵阵地发紧。征战半生,雄踞北方的兄长,竟被逼至如此境地!这耻辱,比刀剑加身更痛!

撤退,成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煎熬。蜀军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,在崎岖的山道两侧时隐时现,冷箭和袭扰从未断绝。士兵们拖着疲惫饥饿的身躯,在泥泞和恐惧中艰难跋涉,士气低落到了极点。

行至一处险峻的隘口,两山夹峙,道路狭窄。队伍刚行过半,两侧山岭上骤然爆发出一片震天的喊杀声!无数蜀兵如同鬼魅般从山林中涌出,滚木礌石轰然落下,箭矢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!

“有埋伏!保护魏王!”混乱瞬间爆发!队伍被拦腰截断,后军陷入一片血海。凄厉的惨叫声、兵刃的撞击声、巨石滚落的轰鸣声,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。

“快走!主公快走!”我声嘶力竭地大吼,和许褚一左一右,几乎是架着兄长,在亲卫拼死组成的血肉盾墙掩护下,向着前方尚未被堵死的狭窄出口亡命狂奔。碎石和断箭擦着身体呼啸而过,死亡的阴影紧紧贴在身后。

眼看就要冲出隘口,身后猛然炸响一声惊雷般的暴喝,如同猛虎咆哮山林,震得人耳膜生疼:

“曹贼休走!燕人张翼德在此——!”

那声音带着无边的狂暴与杀意,仿佛能穿透脊梁!我浑身汗毛倒竖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!张飞!是那个万人敌张飞!他甚至可能已经看到了兄长的背影!

“走!”我猛地将兄长向前狠狠一推,力道之大,几乎让他踉跄跌倒。同时毫不犹豫地回身,拔刀!呛啷一声,环首刀带着决绝的寒光出鞘!我横刀立马,死死堵在那仅容一两人通过的狭窄出口,对着身后那片烟尘弥漫、喊杀震天的混乱战场,用尽平生力气嘶吼:

“曹洪在此!欲害吾主,先踏过某之尸骸!”

我的吼声在狭窄的山谷中激荡,竟短暂地压过了身后的喊杀。冲在最前面的蜀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和横刀立马的身影惊得一滞。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滞!许褚和几名亲卫趁机死死护住兄长,连拖带拽,冲出了那死亡的隘口!

身后,蜀兵的刀枪已然及身!冰冷的锋刃撕裂空气的尖啸刺耳至极。我挥刀格挡,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手臂发麻。张飞那狂暴的吼声还在逼近:“挡我者死——!”

我咬着牙,牙龈几乎渗出血来,一步不退!刀光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闪烁,每一次碰撞都带起刺眼的火星。鲜血,不知是敌人的还是我自己的,溅在脸上,温热而腥咸。脑中只有一个念头:拖住!为兄长,多拖住一息也好!荥阳我能挡,今日,我曹洪一样能挡!纵使身后是张翼德这头猛虎,我也要崩掉他几颗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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